赤日炎炎,我跟隨運送材料的貨車來到工地上。塵土飛揚,熱火朝天,我跟送貨的司機打好招呼便讓他離開了。等料的過程顯得十分枯燥,我便與民工師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。
聊天進行得并不十分順利,這些師父好像都忙著手中的工作,不太想搭理我,我只得悻悻地在附近晃蕩。過了許久,有個師父徑直朝著我這邊走來,他看起來五十多歲,步伐穩健,低著頭,緩緩走到了我身后的一塊陰涼地。我回過頭看他,瞥見他脫下又臟又厚的手套,將它們夾在腋下,滿是汗水的手探到一只褪色的帆布包中,拿出一個布滿刮痕,嵌著黃土的水壺。他輕輕將瓶蓋旋開,仰起頭,將水倒入口中。我分明看見,他的臉和水壺很像,布滿皺紋,嵌著黃土。
我佯裝若無其事地走到他邊上,從褲子口袋里摸出一包煙,打開因汗水打濕而變形的煙盒,抽出兩支,遞給他。他遲疑了一下,接過一支,我將另一支叼在嘴邊,點燃,深吸一口,欣慰地吐出煙霧。我開口詢問他是哪里人。他口音很重,我艱難分析出他大概是河南某地的,和幾個工友一起來這里做事一年多了。他看我年紀不大,便夸贊我年少有為,以后出息大得很。我低頭苦笑,連連否認。他說他兒子比我小一點,還在讀書,不聽管教,家里妻子時常打電話跟他抱怨。我問他怎么不在老家謀生,家里的事情處理起來也方便。他說他在工地上做了幾十年了,不會做別的營生,還說自己不想回家,家里處處是麻煩,還不如在工地上自在。我說人哪有不想家的,況且老婆孩子都在家里。他看了眼手中馬上燃燒殆盡的煙,使勁吸完最后一口,跟我說:“你們這些城里后生不曉得哩,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離不開錢,孩子要讀書,老婆要家用,老人還有醫藥費,我們那個小鎮上哪有出來做工賺的錢多呀!”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老婆操持,自己每個月的工資基本上都打給家里了,老婆自己在家那邊的廠里上班,兩個人一起才能勉強支撐起這個家庭。休工在家的時候,老婆天天與他嘮叨,他煩得很,只有出來做工的時候才得清靜,孩子又不聽話,在學校里跟人家廝混,上次與人家打架還被學校通報批評。他搖搖頭,嘆了一口氣。
我聽得出來,雖然他外出一年多了,但是他對家里事無巨細都十分關心,只是他得賺錢,他沒有辦法。他口口聲聲呆在家里只覺煩躁,但他得話語里全都透著他對家的擔心。他擔心孩子下學期的學費和生活費,擔心老人家的身體,擔心妻子有沒有受人欺負,他對家明明充滿了渴望,他想這個工地盡快完工,他好回去教訓教訓他那不聽話的孩兒;他好回去和老父親喝兩杯小酒,聊聊男人的擔當;他好回去與妻子團聚,聽聽妻子在耳邊的嘮叨;他明明是想回家去的,只是,他沒有辦法。
一陣炙熱的風吹過,不遠處工友在喚他。他站起身來,將手套重新戴好,正了正自己的安全帽,對我笑了笑,朝工友走去。
我也將自己的安全帽戴好,抬頭眺望著遠處,我不知道我的家是不是在那個方向,但我明白,家一直都在心里,等待游子歸來。